难产的老鼠,给老鼠接生

我刚在急诊科上班的时候，急诊科还在老院区。有多老呢？医院是清朝末年的一个传教士创立，医院的地盘，医院在70年代医院入驻。

院区坐落在老居民区之中，狭窄的街道仅容两车擦身通过，两旁的榕树遮天蔽日，每次出诊救护车总要响着笛声出门。除了住院部，也就急诊科大门口稍微成色新那么几分，急诊科旁边就是我们的值班宿舍。一栋说不出年代的奇楼，潮湿阴暗，简直不是人呆的。

据前辈说，这房子以前还当过太平间，大概是因为阴凉。奇楼外面，一墙之隔是一座年代更加久远的社庙，据说是最早来到此地的陈氏先祖建立的，供奉有鼠神，多子多福，求子必应。

平时值班的时候，隔壁的香火味不断，偶尔还有鞭炮声响起，那是求子成功的新手父母来还愿。但最近新城市改造，本地人见有利可图，大卖土地，社庙已经被拆了一半，剩下的一半院墙上刷着拆字，院落里游荡着一群野猫。

刚上班的我没钱租太近的房子，平时下班了也懒得回去，就呆在急诊科宿舍，反正凉快，空调都不用开。宿舍里设施简单，睡觉的床加一个小小的卫生间，一台坏掉的电视，一套不知道用了几手的旧桌椅和一个值班电话机。也正好，我在备考主治医师考试，就需要这种无人打扰的环境复习，独自面壁对着巨厚的主治医师考前必背道习题集，简直不要太搭！一般背不到10题就能安稳入睡。催眠效果比地西泮还灵。

某个夜班，正当我梦到在考场上死活想不出血红蛋白的正常值应该选A还是B，急得抓耳挠腮之际，考试结束铃声大作！

完了！我从梦中惊醒，脸上的习题集跌落床下。考场铃声依旧响个不停。恍惚了几秒，我才缓过神，原来是电话铃响着呢。

要命，该不会又是出诊电话吧？我急匆匆提起电话，原来是有一个小朋友在家睡觉被野猫抓伤，值班医师正在忙着，需要我过取帮忙处理伤口。

在家里能被野猫抓伤？这社庙里的野猫越来越猖狂了。

我挂了电话就去查看小朋友的伤势，倒也没什么大碍，简单消毒之后吩咐24小时内打狂犬疫苗就完事了。返回宿舍，我没了睡意，一看表，已是子时。捡起地上的习题集，吹了吹灰尘，准备继续奋斗，肚子却传来咕咕叫。哎呀，学海无涯苦作舟，医学的知识海洋深如马里亚纳海沟，不喂饱肚子是没法继续的。我翻了翻房间里唯一的柜子，发现有两包泡面，保质期刚好是明天，顿时幸福感油然而生。

烧开水，泡好面，撒上料，阴冷的房子里顿时面香四溢。

我的筷子夹起泡面正在吹凉的时候，忽然听到墙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。我停下动作，悉悉索索的声音也跟着停了，我继续吹凉泡面，那悉悉索索声音又响起来。

什么东西？我放下筷子，走向墙角，发现暗处有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。我扶了扶眼镜，接着点开手机的灯光，发现那一团小小的白影……竟是一只小白鼠。

一双乌溜溜的纯黑眼睛盯着我看，两只小爪子抱着像是在朝我作揖。

这小白鼠居然不怕人，它是不知道在它面前的人类——曾经在实验课上杀死过多少它的同胞吧？颈椎脱位处死小白鼠可是我的拿手活，大学时候靠着这么一手帮女生处死小白鼠的绝活，自感颇受女生欢迎。

不知道是看它可怜还是念在它的同胞为医学做出了杰出贡献，最大可能还是晚上太无聊了，我没赶走小白鼠。

「饿了是吧？小家伙，也不懂得怕人。」我自言自语，拿出另外一包泡面，撕开包装袋，捏碎一小块面，放到灯光照得到的地方。

「过来吧，小家伙。」我拍了拍地面，朝它说道。小白鼠似乎有点犹豫，试探了一番才从阴暗的墙角小心翼翼地来到面条前，小鼻子嗅了嗅，抬起头朝我「吱吱吱」叫了三声，然后拖着泡面，「嗖」地钻近墙角的洞里。

「哈哈，跑得倒挺快！」我满意地看着小白鼠离开，继续美美地享用自己的泡面。

哎，真是苦中作乐呀。

吃完泡面，正在哧溜哧溜呷泡面汤的时候，又听到「吱吱吱」的叫声，小白鼠又回来了，这次它直接跑到灯光下，双脚直立朝我作揖。

「嘿，你这饿货！」我也是惊奇，这货是成精了吧？还是它从那个宠物店逃出来的？瞧这机灵劲。

我掰下一块大的泡面，小白鼠迅速拖着跑回洞里，这次我注意到它的尾巴少了一截，背脊上的毛也少了一片，看来是个有故事的小家伙。

收拾好餐后垃圾，我准备背几道题，小白鼠又来了，我照例给它一块面。就这么来来回回多次，直到它搬走最后一块泡面，我朝它扬了扬空泡面袋，它才依依不舍离开。

也不知道这小邻居的洞通向哪里，吃这么多泡面会不会上火……

饱腹之后的我捧着习题集胡思乱想，此时急诊电话响了。

「全医生！起床啦，出诊!」

「我就没在睡觉！」这护士小吴真是的，说话颠三倒四，接的了电话肯定是起床了的嘛，我虽然没有睡觉，却有几分起床气，这大半夜的又要出诊，着实难熬。

「穿好衣服，马上出发！」啪嗒，搭班护士小吴挂了电话。

我披上白大褂，快步出门，抬头一望，残月西沉，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野猫嚎叫。呼叫救护车的是陈家村的一户人家，住在回迁地的楼房，说是自家怀孕的老婆肚子痛得要紧，这种半夜叫救护车的，多半是要生了吧。

医院门口，经过庙的时候，路旁的大榕树上掉下一团扭动的黑影，「砰」的一声落在发动机盖上。

司机老庞猛地刹车，我的头在侧柱撞了一个包。扭动的黑影被摔散，原来是几只缠打在一起的野猫，正在四散逃窜。其中一只耳朵残缺的黑猫却没有窜逃，反而炸毛弓背，绿色双瞳瞪着我们，呲牙嘶叫，仿佛在挑衅。

「滚开！」老庞恨恨地朝黑猫挥动拳头，然后砸响喇叭：「哔——！」

黑猫吃了一惊，垂下尾巴逃走了

我揉着头上的包，跟医院附近多了很多夜猫，整夜整夜地发春嚎叫，令人烦不胜烦。

「可不是么，就这几个月忽然多了很多。我在开了十几年车了，以前不这样。」老庞指了指我边上的后视镜，又说：「这庙快成了野猫窝子了。」
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，果然看到那座小庙的屋顶上，闪着十几对飘忽的绿点，正是那些游荡的野猫。

陈家村的路程不远，夜里道路通畅，庞司机也不管红灯绿灯，一路不带刹车，很快来到接诊地点。

一个小个子男人焦急地在路边挥手。

「这边这边！医生，跟我来，我老婆在楼上！」

爬上3楼，我终于知道这小个子男人为什么要叫救护车了，卧室里躺着一个巨大号的孕妇，捂着肚子哼哼唧唧，简单查看发现孕妇开始规律的宫缩，随时会羊水破裂。

这孕妇体型和小个子男人相差巨大，比他高出一大截，大了两圈！这床上的孕妇肚子是我见过大得最夸张的，侧躺在床上，呈锥形，简直能把她老公直着装进去。现在也没其他人，光靠这个小个子男人，肯定无法把行动不便的孕妇搬到楼下。只是我也为难，光靠我和护士小吴，在加上这小个子男人像把孕妇搬下楼，很危险。一个不小心孕妇摔下楼梯，胎儿受伤不说，谁要是被她压到，手脚骨折也不奇怪。我只好把司机老庞也叫上。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孕妇弄到救护车上。要不是吃了包泡面垫肚子，我怕是要脱力了。考医学院的时候可没人跟我说需要兼职当搬运工啊！

上了救护车，孕妇也不消停，痛的更厉害了，一路叫喊不停。小个子男人心疼老婆，却帮不上忙，小声说道：「老婆省点力气，别喊了别喊了。」

这孕妇声音和她体型匹配，犹如河东狮吼：「我喊怎么啦，痛还不给喊了！我就喊我就要喊！」

那声音在小小的车厢内回荡，震耳欲聋。

我和小吴没空捂耳朵，测血压、吸氧、开放输液通道、监测胎心，忙得不可开交。听诊器在孕妇高耸的肚皮上，被胎儿调皮脚踹；听筒里传来的胎心跳动活跃，而且不止一个，怪不得肚子这么夸张。

「呀，是双胞胎呀。小吴，帮我检查宫口情况。」

我记录产妇的信息，询问病史，得知她是初产妇，胎儿已足月，却没做过产前检查。孕妇名叫李大璐，丈夫叫陈仓，他们甚至不知道怀的是双胞胎。

这陈仓紧张地说「医院检查，她非说拜了神，不能去！」

「我不去！」李大璐吃痛，一把抓住陈仓的胳臂，大力之下五指陷入肉中，陈仓痛得五官扭曲。

这时，护士小吴说道：「羊水破了！宫口全开了！」

「别紧张，医院很快就到了。」我安慰道，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产妇。虽然我轮转过妇产科，但是要我在救护车上给双胞胎接生，我可没那个信心。

我估摸着路程不远，而分娩的三个产程初产妇需要十来个小时，现在李大璐宫口全开，属于第二产程，从宫口全开道胎儿娩出，初产妇一般需要两个小时，足够我们赶到妇产科了。

我吩咐小吴给她用上硫酸镁解痉止痛，医院赶，最多15医院了，到时候是剖是顺都没问题。

可就是这么巧，到了社庙前，医院隔壁，狭窄的道路居然被一辆翻到的洒水车给堵死了。本市的洒水车一般早上5点就开始清洗街道，走得慢吞吞的，怎么会翻车呢?

见到司机停下车，陈仓急地大叫：「怎么啦！怎么啦！干嘛停了？」

李大璐肚子一阵痉缩，痛得一个仰卧起坐，抓住陈仓手臂便咬，陈仓居然忍痛不发一声，也没有挣脱胳臂，就这么硬生生地给他老婆咬出血。

小吴安抚李大璐，我赶紧跟司机下车查看情况。只见洒水车发动机还在突突突地响着，水箱的水哗哗哗冲洗着地面，驾驶室里传来打斗声，和杂乱的猫叫。

又是那群惹事的野猫？

我跳上侧翻的驾驶室，还没拉开车门，嚓嚓嚓！几团黑影便从破碎的车窗窜出，扑到我身上。我猝不及防，一脚踩空，身体往后倒。

幸亏下面的司机老庞接住了我。那几只黑影在我眼前张开嘴巴露出森然白牙。

正是那些绿眼睛野猫，此刻扑在我身上朝我脖子咬来。我堪堪躲开攻击，老庞大手一挥，砸飞了我身上的几只野猫，而我的白大褂已经被抓破几道口子，所幸的是没有伤及皮肉。

驾驶室里传来司机的呼救声，我来不及后怕，赶紧再次上去拉开车门，只见里面十几只野猫正对着司机疯狂撕咬，司机是遍体鳞伤，拼命挣扎。却因为翻车的缘故，爬不出驾驶室，被野猫围攻，性命危急。

「救命！救命！」司机的呼救声淹没在野猫的嘶叫声里。

我刚打开车门，十几对绿眼睛盯着我，发出挑衅的嘶叫，看得我心里直发怵。正在我束手无策之时，身后亮起了火光，原来是老庞举着点燃的扫帚。这扫帚是洒水车驾驶室外挂着的，老庞急中生智，点燃了它当作火把驱赶野猫。

野猫再凶狠也怕火，遇着老庞的火把，纷纷逃之夭夭。

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嘶叫，一只耳朵残缺的黑猫立在路灯杆旁的垃圾桶顶，逃跑的野猫纷纷向它聚拢。

又是那只挑衅的野猫！它还想干嘛？！

我和老庞顾不得理睬它，两人合力把受困的洒水车司机救出。司机浑身是伤，衣服没几片好的，但野猫攻击力有限，未伤及要害，自行前往急诊科处理伤口即可。

「我不会死吧!我不会死吧！」洒水车司机惊魂未定，胡言乱语。

我指着百米外的急诊科大门说：「赶紧到前面急诊科处理伤口，打疫苗。」

一时间，这条路是没办法通过了。

老庞踩熄烧剩半截的扫把，说：「绕路起码要一个小时。」

「上担架吧，我电话通知妇产科做好准备，叫急诊科值班的同事出来帮忙。」四个人扛着超过三百斤的孕妇，跨越这俩翻倒的洒水车，能成吗？

由不得我犹豫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话音未落，救护车内传出李大璐吼叫，像是无法挣脱捕兽夹的母狮子一般。

小吴朝我喊：「见红了！你们还在那边干嘛！」

这可真是要命了！

「快！担架转移！」我和庞司机吃力拉下担架，随车的救护担架弹出轮子，小吴和陈仓从后面推才把李大璐搬下车。

李大璐分娩困难，捧着肚子，面目狰狞，下身见红，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夜的街道。

一抹幽绿飘现拦在路中央的洒水车车顶，接着亮起更多同样的绿眼睛。又是那些野猫，闻到了血腥气味，纷纷跳上车顶，只等那只残耳的黑猫一声令下便扑向我们。

这群畜生妖孽！此刻我们手中可没了火把！而且李大璐的情况不容耽搁。

「我不行了！哎哟，我不行了，我不生了！」李大璐在担架上挣扎，庞大的身躯似要把担架摇散。

我摇了摇头，说道：「过不去。」

即使没有野猫，光靠我们四个人，也无法搬运翻越这拦路的洒水车。

老庞点点头，扯下外套缠住手臂，拦在担架前，这是准备和野猫搏斗么？这些猫究竟是何方妖孽，竟然屡次三番招惹我们。

小吴向我使了个眼神，我顿时明白，李大璐的情况不妙，怕是遇到难产了。医院门口有个三长两短，这事情可小不了。

只能就地生产了，我放下担架，和小吴、陈仓把李大璐围在中间，形成临时产房。车顶上的猫耐不住血腥味的吸引，纷纷从车顶跃下，朝我们围过来，挡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手臂缠着衣服的老庞。

李大璐产道撕裂，出血不止，加上分娩体能消耗极大，情况危急，气息渐低。

我作为医生，准确来说是一名菜鸟医生，能做的，懂做的，非常有限。甚至抵不过护士小吴，那一刻我非常地后悔在妇产科没有好好实习，愧对身上的白大褂。希望妇产科的医生能早点赶过来吧！

野猫已经扑向我们。

这时，李大璐颤巍巍地抬起手，指向社庙：「它……」

陈仓神色一变，像是想到了什么，猛然朝社庙跪倒，「咚咚咚」磕起响头，口中念念有词：「求求鼠神，救救我妻！」

「当日求子，未能还愿！」

「多有担待，母子平安，必给你做牛做马！」

「修墙补庙！永世供奉……」

这都什么时候了！我们需要的是妇产科医生，需要产房，需要镇静剂麻醉药血浆悬浮红细胞产钳手术刀！需要火焰喷射器烧死这群妖猫！

我气不打一处来，这陈仓不相信科学，临时抱佛脚，有用?还真有用。

社庙门洞里钻出几只小小的白影和灰影，吱吱吱，吱吱吱。

路灯下，其中一只白影特别熟悉，短尾巴。竟然是社庙里面的几只小老鼠。

那群猫听见这吱吱吱的声音，集体转向，放弃攻击我们，发疯一般朝老鼠那边奔袭。小老鼠转了两圈，不慌不忙，依次钻回门洞，那只短尾巴的小白鼠似乎朝我弯腰鞠躬，最后才钻入门洞。野猫群的爪子随后在门洞口疯狂抓挠。野猫是跑了，但李大璐危险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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