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需要什么样的国学
最近想搞一个大动作,写个东西,得小朋友都能懂,但是又不能像大风车滴溜溜转那种——得通俗又深刻,讲道理还得拿出技术上的干货,所以,为了找资料,一个猛子扎下去,都没时间管这个自留地了。
但今天没忍住不得不说,是看了朋友圈的一篇文章《隐匿的“国父”——宗方小太郎》,里面提到了一些中日文化之间的纠葛。文章的大意是中国近现代意义上国家意识的起源和倭人大有关系,而我想说的是,不管民族主义怎样,至少“国学”这个概念创始于日本,舶来于日本。
日本想做它自己、摆脱中国的笼罩已经很久了。一般认为,国学这个概念最早形成于江户时代初期,就是中国明清鼎革之际。大家可以以“下河边长流、契冲、荷田春满、贺茂真渊、本居宣长、平田笃胤”这几个人名为关键词,自行搜索一下,就知道,所谓“国学”,就是日本本土固有的学问,和西邻的“儒学”相对。但更早体现出这种自立意识的,则还有《斗战经》,此书托言成书于中国北宋时期(但我觉得应该成书不会早于南宋),书中,作者自说自话:西邻的《孙子兵法》是狐狸的哲学,本国的《斗战经》则是猎狗的哲学,西邻以诈取,而我倭以力胜,不玩那一套花活,硬扛(gāng)。
他说得对不对呢?
当然有对的一面。斗智斗勇,各有千秋,只不过得看人下菜罢了。孙子兵法那是高手过招,彼此实力差不多,且知己知彼;而斗战经则适用于泼皮,遇到那样的,杨志也没有办法,韩信也得认栽。
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是,其实现在祖国大地上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各种国学培训,有一个基本的前提他们是没有弄清楚的,就是——
《论语》,或者说孔门教育的对象是谁?目的何在?
试想,孔子时代识字的人毕竟是少数,杏林讲学,虽说教育的对象下移了,不再是针对一国君主的子侄们即所谓君子者,但下移的程度毕竟有限。王、公、大夫、士、皂、舆、隶、僚、仆、台,是《左传·昭公十年》提到的十个等级,孔子说有教无类,但在十级中只是到了士这一级,教育的对象只是从大夫下移到士。金字塔下,更多的基础的大众呢,是不在考虑之列的——这是其教育的对象。
而其教育的目的呢,则是“学而优则仕”。孔子说: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。虽多,亦奚以为?”学诗的目的,不是为了远方,不是谈恋爱,而是为了在外交场合酬唱谢答。迩而事父,远而事君
孔子有个学生,叫樊迟的,问了他关于农业的问题,论语原文是:
樊迟请学稼,子曰:“吾不如老农。”请学为圃,曰:“吾不如老圃。”
樊迟出。子曰:“小人哉,樊须也!上好礼,则民莫敢不敬,上好义,则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则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,焉用稼?”
看见没有,这段话,明白无误地指出了,孔子教育的对象是“上”,而目的是治理国家,让老百姓用脚投票,“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”,四面八方的老百姓背着孩子就来了,宛如北京遇到西雅图。
因为孔子的朋友圈是那样的,所以他在教人道理时,是不会考虑到生活在另一个朋友圈里的人的难处的。他所能遭遇的不堪,也就是女朋友与小人难得伺候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。而更下层的人所要应对的粗砺的日常,是他想象不出的。他的生活是大观园是红楼梦,而更多底层的人的生活则是清河县是金瓶梅,从一出生就带着耻辱、带着罪恶、带着背叛并且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。
例如意大利的西西里岛,很多人是黑帮世家,祖祖辈辈都是刀头舔血,一生下来就被扔到了恶人谷,你让这些人怎么学《论语》那种温良恭俭让,优雅从容?
开玩笑!
孔子说,父死,得守丧三年;而他的学生宰予说,三年时间太长,“三年不为礼,礼必坏;三年不为乐,乐必崩。旧谷既没,新谷既升,钻燧改火,期可已矣。”
其实,礼崩乐坏只是个表面的理由。三年之中,还得干活吧?农时急如火,我的经验是晚下种一天,则步步都晚,这一季就废了,所以要抢种抢收,所以要请人帮着犁地、下种、收庄稼,因为一个人忙不来。但是,请人帮忙,总得请人吃个饭吧?吃个饭完了之后还得K个歌吧,最少你不能苦着脸,笑你也得给大爷笑一个嘛!所以,三年不为乐,必须打了折扣才能实行。但一打折扣,你懂的,那还能叫原则嘛!
宰予还问了老师一个问题,就是:一个仁人掉井里了,另一个仁人在井上,井很深,跳下去救人,两人必死;那么,井上那个仁人是跳还是不跳?孔子答不了,拒绝讨论这种极端情况下的二难选择;而且不仅拒绝讨论这些纯粹形式逻辑的问题,还说宰予使诈,给他下了一个套。
宰予的出身,史无记载,估计并非显贵,否则多多少少会有一点记录。因此,对于他曾经白天睡觉的行为,安知不是他抢种抢收干了一天农活,累得睡着了?就像那个冰花男孩。
但孔子却骂他烂泥扶不上墙。
若果真如此,果真宰予是个又顾家又好学的新好男人,被孔子一顿猛损,宰予宝宝心里该是多么崩溃啊!
孟子说,人该有恻隐之心,但孔子在这里却很直接,不仅骂了,而且很难听。
可是就算这样,屡次和老师闹得不愉快,但宰予,对孔子可以说不离不弃,在陈蔡断粮之时,尚能追随左右,和子贡一起,应酬往来。
但反过来,孔子对这位学生的态度就有点复杂了。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和《孔子家语·七十二弟子解》都说:
宰我为临菑大夫,与田常作乱,以夷其族,孔子耻之。
——可孔子有什么好耻之的!
这里,文字有点乱,逻辑上说不通。不知道是司马迁的疏忽,还是后人传抄抄乱了。
唐朝人司马贞说这里和田常有关的那个人不是宰予,而是另外一个字子我的人,姓名为阚止的。但就算是另外一个字子我的阚止,按《左传》和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的记载来说,子我也是田常这场下克上的叛乱的受害人,是站在田常对立的一方,而不是田常的追随者。
田常有点像后世的司马懿,他的重孙子田和,后来取代以姜太公为国祖的姜齐,建立了战国时代的田齐。田常这个名字,大家不熟,但大家一定熟悉一个典故: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”,《庄子·胠箧(qūqiè)》篇中提到的“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”的窃国大盗“田成子”,就是这位田常。
当时,田常和阚止,是朝中的两位大佬,分别为左、右相,田常准备篡位,而阚止是拥护国君的一方。至于阚止怎么和齐国国君搭上关系的,《左传·哀公十四年》里面有段文字,说:
齐简公之在鲁也,阚止有宠焉。及即位,使为政。
也就是说,是在齐简公即位之前,在鲁国当人质的时候,阚止认识了他。
这里,还不能断定这个当了右相的阚止和临菑大夫宰予是不是一个人,但是不管怎么说,田常发动叛乱之后,他就掌握了大权,跟随他作乱的,只能受赏,是不可能倒霉的。
如果宰予站在田常的对立面,死了,孔子应当哀悼。
如果宰予跟随田常闹革命,孔子也没有什么好耻之的。田常把粮食借给穷人,大斗借出,小斗收回,固然是收买人心,但却让穷人喜出望外。也许贵族不缺那两颗粮食,但是穷人却需要它来救命。
孔子不是说仁政吗?不是说要让老百姓用脚投票,“襁负其子而至”吗?
那现在,如果有人用仁政的方式犯上作乱,孔子又该如何评价呢?所以,最初,宰予问孔子的那个问题,仁人在井,这种两难选择,最终是绕不过去的。
在孔门里面,还有一个家境不好的,是颜回。
出身贫寒并不可怕,不是什么不堪之事,但可怕的是有令人难堪的父母。颜回死,他爹颜路请孔子把孔子的车卖了给颜回买个椁(guǒ),就是棺材外面又套了的一层的大棺。
——这也太无礼了吧?学生死在学堂里,家长就挟尸要价,让校长把校车卖了,颜回若泉下有知,恐怕也得挣扎着坐起,说:爹,别闹了,回家行吗?我想,许是有这样令人难堪的父母,颜回才比较沉默寡言。孔子说他曾和颜回说了一整天话,颜回都没个反对意见,跟傻子一样。
而颜回作为贫困生,应该也是经常吃不好,箪食瓢饮,凉水舀一瓢就咕咚咕咚下肚了,但这么惨,居然还被老师正能量了,树了典型,“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,回也!”我想,对这种评价,颜回能说啥?说:老师,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,其实是我家没有枸杞和保温杯,我穷,我弱吗?颜回不能,颜回此时就算心中有一万头神兽狂奔呼啸,也只能呵呵哒,默认啦!
八卦了孔门这么多秘辛往事,添油加醋,连蒙带猜的,我主要是想说:但凡定理,就有个定义域,就有个适用范围。牛顿物理牛不牛,但是再牛,到了爱因斯坦那疙瘩,就得收起。现在讲国学的,有很多宣称自己包治百病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无所不能。但是,凡是宣称自己包治百病的,万金油,不是没啥大用,就是骗咂!
不过还有一种,是确实心地善良,不知道世界的复杂。
我有一个讲国学的朋友,在朋友圈发了一段文字,是这样的:
世间上的许多人和事都要看破,但不点破,给别人留一点余地。发现对方说错话或者说谎,不要当面拆穿。这些事都不难,难的是面面俱到,用智慧去解他人心意,用真诚与善良之心与他人交往。如果一个人的善良只是让人有距离感而不是温暖,那也不是真正的高修养,真正的高修养,绝不是虚伪,绝不是投机取巧。智商是硬实力,教养是软实力。你让人感到舒服的程度,能决定你最终可以到达的高度。
这话不错,我也很主张为别人留足情面;但是,这个话只能说在某个层面上是没有错的。
善良的人必须懂得:
要看人。这些话是有适用条件的,尤其是最后一句。
这世界上大部分人,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是谈不上的,他们一辈子都没什么更高的追求,所以不需要达到太高的高度,便也能将就着过完一生。虽然,“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”,这样经典的、需要一定智商为前提的话他们未必说得出来,但他们并不追求不朽,则是确定的。他们的人生,就是今生今世这一锤子买卖,因此,大部分人的逻辑是:让更多的人更不舒服,才决定了他能达到的高度。所以,如果太善良了,完全不设防,老是为别人着想,跟那些人打交道时,一准吃亏,因为你跟他的逻辑是相反的,所以,你若始终抱着善良的初衷,就宛如羊入狼群。
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,这是没问题的。但在讲如何与人相处时,前提是要如何认识一个人,否则闹笑话是小事,大则会有性命之忧,比如江歌。
人是分品级的,孔子说: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也。和狼孩一样——人学语言有一个最适合的年龄,一旦错过那个最适合的年龄段没学会语言,那他这一生就再也学不会了——人学做人也是有一个最适合的年龄段的,人形成他一生的境界、格局、逻辑,也有一个最适合的年龄段,一旦错过,有些人便一辈子在其可怜的逻辑中画地为牢,走不出来。这些人就是所谓的“不移”者。
这些人真可怜!
但跟这些人讲你的宽厚、宽容、宽松都没用,那是缘木求鱼,与虎谋皮。
道心惟微,人心惟危,所以孔子也是把人分等的,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,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
而话说回来,追逐功利是错误吗?绝不是!往往,把利益挂在嘴上的人,才更好相处。
回到我们话题的最初,我说“要弄清楚孔子的学问当初所针对的对象和它的目的”,意思就是,孔子所说的道理,其实对大多数人,真的是一辈子也用不到,因为你家并没有一个千秋家国等着你去继承!你不需要别人对你用脚投票,因为你才是那个不得不摩顶放踵比如春运时来得回奔走、以至于你得去投票的人。
因此,我们当代讲国学的人,不如多多讲一讲墨子吧!
墨子出身低微,是一个身“在农与工肆之人”,和我们今天大多数人是一样的。
他多才多艺,至少会个木工活。做个小板凳啥的,肯定比爱因斯坦做得好,在门上开个洞,大猫一个,小猫一个,也肯定比牛顿开得圆。
挖鼻孔的样子都有技术含量。
孔子说他从小“多能鄙事”,不过,最后,他却否定了鄙事,连樊迟问个种地什么的,他都小人、小人地唠叨。
孔门四科是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,孔门六艺是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礼是各种法律和条令,乐是以音律为核心的文化事业,射是AK47,当时的两弹一星,御是驾驶战车,书是文书文字,数是天文历法,也包括占卜和算术。你们看看,作为一个普通人,适合你们学的有什么!
而墨子就不一样了。跟着墨子,你让他摘星星,至少他会做个飞鸟,来给你玩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记载:“墨子为木鸢,三年而成,蜚一日而败”。
墨子就是中国的达·芬奇。
不过墨子很谦虚,他说,做个飞鸟没什么用,做个车车才是有用的。
墨子还发明了很多守城的技术。这就很可贵了,要知道,欧洲人走向近现代化,守城工程师在其中可是扮演了重要角色。美剧《达·芬奇的恶魔》达·芬奇的草图
墨子也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哦!墨子的祖先和孔子的祖先一样,都是宋国的贵族,而宋国,你知道的,开国者是微子,是殷商王朝的后代。商王朝,可是比周王朝更祖国的祖国啊!
可是孔子的祖上,居然用脚投票,逃到鲁国去啦!而鲁国则是周公的封国,是曾经灭了商王朝的那个周。但孔子本人居然还说:周鉴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!这简直一个宋奸嘛!哪像墨子,一直都是宋国人。
政治上就没有污点。
所以,总而言之,如果又要讲道理,又要讲技术,还得政治清白,自古以来,学国学还是跟着墨子吧!
哈哈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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